我不太记得这景象已经持续了多久。
从某一天开始,世界为黑暗所笼罩,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太阳。
人们说,是太阳的神明死了。
在一开始一切都只是如同一个玩笑。但不久后这个常年温和的小镇就下起了冰雹,地上的温度越来越低,连附近的海岸都结上了坚硬的冰层。
除了与常识不符的寒冷,这都似乎不是什么重大的影响。
但在人们发现本该是丰收的季节庄稼却统统萎蔫坏死。大伙千里迢迢去大城市想要找来可以施下丰饶神祝福的术师却发现城市早已成为一个空城之后,不管人们再怎么补救,庄稼也没能顺利生长起来。
甚至这突然爆发的粮食短缺都没能摧毁地上的人们。小镇里勤劳的人们本就是凭借坚持不懈的开垦才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建立起这个平凡的小镇。因此人们只是顶着刺骨的冰冷重头反复耕耘着那片本该是金色麦田的冻土。但这回不管是平日里再如何顽固的人也会意识到,一直以来并不是因为自己的奋力耕耘才种植出那些人们每日饭桌上的粮食。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神明的恩赐。
而如今这片土地已经没有神了。
小镇已经没有人居住的迹象。
或许人们都离开了吧。也许去皇都之类的地方是个不错的选择,说不准皇都的人们只是用一些秘而不宣的方式偷偷生存着也不一定。
如果不这样想的话,这个早就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的世界还会有人类存在吗。
在漫不经心地重复着明知没有任何意义的农作的间隙,我瞄了一眼即将燃尽的灯火。
虽说早就已经习惯在星光下活动,但我总是会点亮那珍贵的灯火以寄希望于那些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世界中迷失的人们可以看到火光。
今天也就到这里了。我披上大衣好让冻僵的身体可以稍微暖和一些。放在以前我似乎不会被冻僵的吧——但在这无休止的黑暗当中早就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了。
没有要做的事,因此也不必在意时间。我只是在这个不断拒绝着人类的世界中毫无意义地苟延残喘。
为什么还在这里?
为什么还要继续活着?
我已经记不太清晰了。
迷迷糊糊中,我又来到那家地处闹市却不起眼的酒馆,习惯性地燃起所剩无几的灯火,再把用来代替酒钱的小石子放在无人看管的柜台后,自己拿起杯子去盛那被我兑了无数次水的酒。这破玩意早就已经跟水没一点区别了,但好像只要还是从那个酒桶出来的液体就会有一股酒味。
坐在这个有些破旧的酒馆,饮着这象征性的酒水,就是为数不多能让我忘掉生存的痛苦的时刻。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在这个小镇中死去。
这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你好,有人吗?”
小镇上除了呼呼作响的风声很长时间没有其他的声音了。少年清亮的声音竟让我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
“这里明明是附近唯一亮光的地方啊......啊!进来还要付钱吗?”
穿得有些破烂的少年一进门就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起来。
“......”我被少年的喧闹吵得有些心烦意乱,但越是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忘记了该怎么说话一般越是发不出声响。
“我可没有这样子的小石头啊……琳,”他把一颗石头往我的方向丢过来,“你有捡到过这种小石头吗。”
我这才发现,有个被带有兜帽的斗篷包裹得严实的女孩正坐在我的对侧看着我。
与其说是我没有发现,不如说她是在方才的瞬间凭空出现在那个位置的。
“我才不会捡石头,”女孩在躲闪开那个击来的石头后,有些不悦地皱起眉,“脏兮兮的。”
“那,这位临时老板先生?”微笑着走上前来的少年熟练地做了个绅士的鞠躬,“我叫雷·格利门,是个吟游诗人,就让我斗胆用故事来代替今晚的饭钱吧。”
“......”
终于与人见面,结果尽是些古怪的家伙。
我的迟疑也只有一瞬,便从柜台后取出二人的酒水。
但也比自己一个人喝酒有趣得多。
那是如今已经在地图上找不到的王国里的一个边陲小镇。虽然在王国的边境,但由于地势崎岖,小镇也不富裕,所以也就不是什么王国跟邻国争抢的好地方,就只是一个简单而又平凡的小镇。
人们也跟小镇一样,就是普通的在那个土地上生存着,每天都平凡的地烦恼着生活的平凡,却仍旧满怀希望地迎接明天的生存着。
我很喜欢那个小镇。
当时我在镇上是在哨兵团里担任哨兵——说是哨兵,其实就是跟士兵团里的大叔在城墙的哨塔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打发时间。
他们总会聊很多稀奇古怪的内容,往来的商人,镇里哪户人家的趣事,或者在哪个吟游诗人那听来的奇妙的故事,大多数都是跟工作没什么关系的东西。虽然偶尔会觉得跟他们的观点完全合不来,对方也会觉得跟我没法沟通,但下班之后大家都会集合一起前往谁家的酒馆。
也许是金家里的酒馆,那是在大叔们口中虽然在闹市里却没什么生意的三流酒馆。
又或者是罗伯特先生的太太经营的小餐厅。听说罗伯特夫妇祖上是皇都的贵族,所以我总觉得士兵团的气氛跟那别致的装潢完全不搭调,但罗伯特太太却也都是对我们笑脸相迎。
我们就那样或欢快或带着还没结束的争辩在酒馆里继续高谈阔论。偶尔夸张的时候他们还要拉上酒馆里看热闹的顾客一起嚷嚷。
“罗伯特这家伙,上回还一幅神气的样子跟我提什么家庭地位。”只要站在那嚷嚷声的对面,所有的谎话都会在这里一句那里一句的指证下无所遁形。
“我,我就算是怕她又怎么了?很丢人吗?”
卡兹老先生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不管唾沫横飞的放声大笑:“说到这个,听说那小子每次带我们去他家那间漂亮餐厅之后都要被她老婆臭骂一顿!”然后还要再大声跟着那潮水般叫唤着“窝囊”的声音里吼上两嗓子。
坐在桌子对面的金难免被老爷子喷的满脸唾沫。再加上自家的酒馆被老头有意无意的嫌这嫌那,他很快就忍耐不住,最后却也只是抢过卡兹先生的酒一饮而尽。
但这也足够让两人吵个底朝天了。
“臭小子!抢老头子的酒会长痔疮的!”
“混账老头,不这样能让你那漏勺一样的破嘴长点记性吗?”金也不惧卡兹先生的挤兑,酒馆内的流向很快就转变到我身边的两个大叔的对骂之中来。
听着两人从你一句“哈?”他一句“哈?”这种毫无意义的挑衅转变为互相揭底的骂战之后,二人终究还是你一杯我一杯的拼起酒来。看那快活的场面最愉快的应该是罗伯特了,好不容易摆脱窘境的他没多久就跟着我们一起在两人的骂战旁拱火起来。
那看上去互不相让的骂战却并没有在场的人们感到不适。酒馆里的人们似乎都愉快地把这对老少之间精彩的对骂当作下酒的特别节目欢呼起来。
是的,非常愉快。
我一度认为世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镇子。
人们只要在辛勤工作之后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自回到各自的家里,把所有不愉快留在今天。如此就能够这样满怀希望地生活下去。
虽然我认为他绝对不会承认,但是金或许是最尊敬卡兹先生的人。看着他帮那个看似老当益壮却也会被入秋的冷空气冻得窸窣的糟老头盖上毯子,我老早之前就这么想。
卡兹先生是镇里的资历最老的士兵。现在看来虽然整日都是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但他却也是保卫着这个小镇四十余年的守护者。
四十年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呢。
小镇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危机。听说以前附近魔兽肆虐,全靠士兵的护卫人们才能在这仅有的土地上生活。卡兹先生是年纪最大的老兵——除了他之外的士兵都已经牺牲了。而那个至今都没有从士兵职务上退下来的老头子如今也仍旧在护卫小镇的时候冲在最前端,保护着他口中的小鬼们。
“你们想独当一面还差的远呢!”他总是用这满不在乎的语气安抚刚刚才从魔兽的爪牙中或者敌军的刀枪下死里逃生的年轻士兵,“送命的活,当然是让老头子先干。”
时间虽然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流逝,但它确实的是在侵蚀着卡兹先生的身躯,在那张意气风发的脸上镌刻下一条又一条沟壑。
我们看着卡兹先生把这个镇子的一切都扛在肩上。在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如今他的脊梁老迈再也直不起来。
也正因如此,镇上的人们才会喜爱着这个一点都不安分的醉酒混蛋老头吧。
一次镇上举行比武大会,卡兹先生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将将输给那个小镇数十年才出现一个的年轻骑士。面对骑士的猛攻,卡兹先生逐渐从对攻变成防守,最后只是苦苦的坚持着。
“卡兹只是老了。”
金这家伙永远只会在卡兹先生背后关心他。
“如果是他还年轻,镇上没有人会是对手,就算王国高位的骑士都不一定能在卡兹身上讨到这么多好处。”
“这个臭小鬼!还得寸进尺!”台下的士兵大叔们看不过年轻骑士对卡兹先生咄咄逼人的攻势,渐渐开始不顾体面的喝着倒彩。年轻骑士似乎被这突入其来的嘘声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呆呆地看着喘着粗气的卡兹先生,再也没有动过。
看到那小孩不敢上前,台下的大叔反倒叫唤着让卡兹先生偷袭去了。
“卡兹!你就装作快要昏倒的样子,趁他扶你起来的时候给他来一下!”
金对那些把这场比试当玩笑的人很不满。
“行了,丢不丢人。”这句话说得并不那么响亮,但人们都听到了。
场下不顾颜面叫唤着的人们,不满他们胡乱嚷嚷的人们,或者是在一旁看热闹的人们都看着那个气喘吁吁的老头。
卡兹先生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随后只是上前微笑着揉了揉少年的头发:“你是我们小镇出来的第一个骑士,真了不起。”
少年呆呆地看着卡兹,直到老爷子以败者的身份下场之后他才收起手中的剑。
“我看看啊,第二名的奖品……哎哟,这不是三流酒馆的票子嘛,不错不错,今晚喝酒去!”回到台下的老头只是嬉笑着回应我们的担忧,随后大叔们就开始跟着卡兹叫唤什么“第一名那破盔甲有什么用”“但三流酒馆的票子不还比不上那破铁吗”之类的垃圾话去了。
“哼,在这种偏僻的地方举办的小比赛,拿了个第二有什么好稀罕的。”
“行了行了,那小子不也很努力吗,老头子让让他也是应该的。”面对金的挤兑,卡兹先生却很是反常。虽然看上去还是那副吊儿郎当,大言不惭的模样,但以前那些一听就是随口乱掰却也能让人浑身不自在的反击却是消失不见了。
卡兹是真的累了。
我认识到了这点,却还不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在金先生家中的酒馆里,卡兹果然很快就借着酒劲睡下了。一同前来的人们就算还没尽兴,也看得懂场上的气氛。人们或者直接回家,或者去其他的酒馆继续喝酒去了。酒馆里很快就只剩下睡下的卡兹,闷闷不乐喝着酒的金以及我三个人了。
“那个骑士,”我向沉默不语的金搭话:“很厉害啊,卡兹先生基本都在被他压制住了。”
那人冷哼了一声:“那小子就是个刚被皇都征召过去的见习骑士,去到皇都肯定也只有被欺负的份。”
这家伙是真的长了一张毒嘴啊。我算是完全意识到这件事了。
“但卡兹是士兵团里面最强的吧,他比卡兹厉害也就肯定是比我们都强。”
“……”
“——卡兹很看好他的才能,所以才推荐他去皇都做骑士。”金盯着那些窗外门店都几乎关闭了的昏暗街景,“在我们这个偏僻小镇做个士兵,是在埋没他的才能。”
突然,金回过头,晃悠悠的走到我的桌前,把他那大号的酒杯斟满之后,就抱着头一动不动。
这家伙,醉趴下了还要装这么多。
“你呢,你就愿意在我们这做个小哨兵吗。”
在我还在考虑这怎么处理这大杯酒水的时候,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你也不该一直在这里待着的啊。”金有一下没一下的吐着字眼,最后就只传来带有些鼾声的均匀吐息。
那两个醉汉终究还是得靠我一个人抬进酒馆阁楼的房间里。
阁楼的窗外能看到小镇满溢着星光的夜空,那是在繁闹的都市里看不到的奇景。
我不记得自己在酒馆的窗边看了多久,才把那没有一点杂质的静谧夜空映入眼中。
“......你还是喜欢用这种古怪的叙事方式啊......”与我一同听完故事的女孩虽然脸被遮挡看不太清楚,却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她肯定是露出了一副嫌弃的表情,“为什么要用第一人称......为什么要在最后加一段莫名其妙的景物描写......”
“这个,毕竟我也只是个新人嘛,小琳就不要对我太严苛,了?”
“不准这么叫,恶心。”
“居,居然说恶心.....”两人在我面前不管不顾的拌嘴,倒是让我的沉默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而且这故事还没头没尾的......”在女孩无比正确的指责下少年完全只是被一副训斥的模样了。
“都是因为你平时只写字不肯好好练习讲故事的关系,写和讲肯定会不一样的。”
“您说得对......”
指责少年的女孩,看着他有些低落的神情又加了一句“笨蛋”,便不再做声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少年总算是恢复了那个微笑。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
然后直视着我的眼睛。
“......”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面对我用提问代替回答的做法,少年似乎也并不在意:“不知道,你就告诉了我这么多而已。”说着,他尝试着抿了一口那杯只是名字是酒的混合物,但看样子是不太满意:“......你比你想象中活要得久的多,那些记忆已经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我告诉你的?”
“嗯,或者说是在她身边的时候,我就可以看到。”少年看了眼望向他的女孩,“那些都是你已经永远都不会想起来的事情,说来这也是末世的影响——”
“——当然你也可能觉得这个故事就是我编造出来的,那也没有关系。”
“但我想知道,如果是你,你会愿意在那一直当个小哨兵吗。”
是个编造的故事吗,说不定真的是这样没错。
这个少年明显是个三流的吟游诗人,而这个故事如果是被正常的人听到或许只会嘲笑他的能力吧。
“我很喜欢这里,”但当我回想起来那些像是家人一般的人们的笑脸的时候,我已经没法把这个故事当作谎言。
“所以我会一直守护这个小镇的。”
“是吗。”少年第一次露出了与那个总能让我觉得不是发自真心的微笑不同的笑容。
“大叔的话,只要你想你就能一直保护下去。你可是比自己想象中要厉害很多的人物哦。”
我和琳在那只有星光的小镇路上缓缓地走着。
“跟他好好说的话他肯定也会跟我们一起来的吧。”琳是用陈述的语气说出这句话。
“或许吧。”我顺着她的视线寻找着他正在注视的星星,“但他一定更愿意在这里结束一切。”
“毕竟这星空真的很美啊。”
“......嗯,很美。”
黑暗依旧侵袭着小镇,但那酒馆的灯光直到我们离开都没有暗下去。
像是一颗在地平线上的星星一般,在无尽的黑暗中顽强照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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